撰文：曹慶

當職業(yè)人生即將船到碼頭車到站時，當常常被后輩晚輩稱作“老師”時，我常?；厥孜业睦蠋?，并體會何為老師。

2023年6月，與一位學妹在秦嶺北麓科普基地相遇，聊起母校老師近況，她冷不丁道：“李院長往生了，你去送他最后一程了嗎？”

“哪個李院長？哪一程？”

“李廣毅院長?。∵@些年，當我們聊到他時，時而會稱他是‘李叔叔’?！贝藭r，她已經(jīng)潸然淚下。

我終于確認了，我的老師兼長輩歸真去了。從此以后，我又少了一位精神的導師、職業(yè)的明燈。

老 師

早些年，由于父親工作多次調動，我數(shù)次轉學、插班。最穩(wěn)定的學生時代居然是大學四年。

四年大學，學過的課程竟然超過60門。閑暇時，老師的面孔像循環(huán)播放年代大劇一樣，已經(jīng)無法一一對應。然而，有一位沒有給我?guī)н^課，更沒有帶實習和畢業(yè)論文的老師，卻始終站立循環(huán)播放的前排，寬容且堅毅，慈祥且沉著，不怒而自威，正是這張父親般的面龐貫穿我數(shù)十年的職業(yè)人生，時刻為我指點迷津，無聲地鼓勵我永不言棄——他就是李廣毅老師。

與李老師產(chǎn)生交集，純屬偶然。大一學期末，臨近考試，一位室友晚自習進門后忘記拔鑰匙，有賊乘機進入盜竊，保衛(wèi)處及時前來調查，尤其是王靜珍老師和顏悅色的安撫，才沒有影響我們第二天的考試。

期末考試后，全班計劃到渭河灘以野炊的形式慶祝。被集體放飛心情沖昏頭腦的班會快刀斬亂麻地結束了，不善表達的我被分工到準備灶具的小組。“我在楊凌沒有親戚，我能去誰家去搶鍋奪刀嗎？”憋悶兩個多小時，我想只能找和藹可親的王靜珍老師碰運氣。

“報告！”

“請進！”

我吞吞吐吐地說明來意。老師表示明天上午她在家里等，“我家廚房的物件需要什么就拿什么?！贝稳眨遗c兩名同學前去，門開了，竟然是?？蒲刑幪庨L李廣毅。一個月前，我們剛聽過他在美國講學的報告。發(fā)現(xiàn)我們的驚慌，他說：“我是王老師的愛人。她辦公室里有急事，走前給我交待，一定要配合好同學們的集體活動！”

李老師讓我們在客廳就座，了解我們的學習和業(yè)余愛好。一問一答，我不敢多說半句，用余光打量他家，發(fā)現(xiàn)滿是書籍，感覺空氣中都是書香?！安灰雷x書，但心中需要有燈塔，要有張有弛?！彪x開李老師家，我們甚至盼望他會在哪個學期成為我們的代老師。

院 長

1990年畢業(yè)季，我與3名女生被分配到地處秦嶺腹地、全縣人口不足三萬的佛坪縣。

被分配方案打擊得不知西東的我趴在宿舍里哭了好幾天，眼看派遣工作即將結束，我強打精神辦理離校手續(xù)，無奈相關部門已放暑假。我只得再次求助王老師，辦完戶籍遷移等手續(xù)后，因為學生食堂已關門，王老師留我在家里吃飯：“讓李老師開導開導你。他年輕時也不是一帆風順！”

李老師鐵青著臉：“孩子，事已至此，沒有退路。但自己的路自己走，也必須自己走！” 已是西北林學院副院長的李老師嚴肅地說道：“我的孩子明年大學畢業(yè)，我希望他畢業(yè)時不要面臨像你這樣的突然斷崖。你父母的心情我感同身受。孩子，你要堅強，要擔當。在將要進入的社會大學里，要爭當好學生、優(yōu)秀的林學院校友，讓母校為你而驕傲！”

我夾著一個蘸汁的餃子送入口中，卻難以下咽，淚如雨下，哽咽不已。李老師繼續(xù)道：“真正的林業(yè)人個個是打不死的‘小強’。大學是一段人生經(jīng)歷，不是終點。以后，在學校里有什么事，隨時告訴我們，將這里當成你的家?！?/p>

懷著忐忑的心情，我按時到工作單位報到，第三天就收到李老師的信：“離開學校，但不要離開學習！即使不在科研單位，學習必將改變人生，讓合理規(guī)劃推著自己上臺階?！彪m然當時我并未完全理解他所言的哲理，但我記住了這些話，跌跌撞撞走出不知所措的青澀期。

以后的日子，每次想到李老師，我心中跳出的字符是“叔叔”，每次與他人交談談及他，我也會情不自禁地以“叔叔”稱呼。

叔 叔

1994年春天，因培訓我回到西北林學院，這是畢業(yè)后第一次返校。上課之外，我蝸居在林苑賓館看書。離開楊凌前一晚，我按捺不住敲開已任西北林學院院長的李廣毅老師的家門。

當時盛傳國家將取消大學生統(tǒng)一分配，他頗有感觸地對我說：“西林要在學科建設上下功夫，重點建設生產(chǎn)、教學與科研基地，培養(yǎng)更多富有競爭力的人才，適應社會需要。”

林業(yè)院校畢業(yè)生就業(yè)必然面向林業(yè)第一線的實際，是科教興林戰(zhàn)略的具體實施。這一特殊時期，正直、公允、心系學生及用人單位的李廣毅老師，是保持西北林學院平衡過渡的總設計師。

2019年，我的生態(tài)文學作品集《我在秦嶺之央·佛坪手記》出版，獲林業(yè)行業(yè)最高獎項——梁希科普獎。我將樣書寄給業(yè)已退休的叔叔。數(shù)天后，我接到叔叔電話：“這些年，我總想偶遇一個恰當?shù)臅r機，代表學校說一聲對不起。時至今日，感到這句話沒有必要了。你們不愧是西北林學院林學系的優(yōu)秀學生！”

不久，我從與叔叔之間的交集處聽到回饋：“即便你不算最優(yōu)秀的校友，你無疑是優(yōu)秀的、不可復制的校友?！?/p>

此時，我情不自禁地對應第一次正襟危坐在李老師家中時，他循序善導一位學生、晚輩、未來的同行，聽著手機中傳來的聲音，理解一位長輩潛移默化的苦心，再次淚流滿面。

林業(yè)周期長，但林業(yè)功在千秋，林業(yè)人到極致時，會從內心深處萌生出“大愛”“大我”的苗，茁壯成長為樹，能帶動一方并普濟蒼生。李廣毅教授就是這樣的人，在他的影響下我一直向這個方向努力，希望培植“大愛”成為林業(yè)人代代相傳的法寶。

2022年，作為自然資源部和科技部科普評審專家，我再次回到楊凌，就學校博覽園申請國家林草科普基地進行現(xiàn)場評審。由于時間關系未能拜見李老師，于是將幾樣佛坪當?shù)赝撂禺a(chǎn)留在賓館前臺，請代為轉交。

次日，接到叔叔電話：“這么多年，感謝你還記得我這位老頭子校友。應該來家坐坐，讓我聽聽你和現(xiàn)代林業(yè)，你也聽聽我嘮叨五十年前的基層林業(yè)——一定有對比性、史料性！”

感謝母校有李廣毅教授這樣的良師益友，使我獲得觸底反彈的能量，體驗過苦樂年華的洗禮，經(jīng)歷過埋頭拉車的歷煉，總結過山重水復的妙趣，也感受到柳暗花明的欣喜。雖然，算不上一帆風順的幸福人生，但一定算得上經(jīng)歷豐富的職業(yè)人生。

僅以此文追憶李老師這位德高望重的校友、領導、長輩。無論他是否感受到我的懷念，惟愿在人世間充實八十余載的教授安息。

作者簡介：曹慶，女，1990年畢業(yè)于西北林學院林學系林業(yè)專業(yè)，教授級高級工程師。國家林草科普專家，陜西省林草科技特派員，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會員，中國林業(yè)文聯(lián)會員。